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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帆】江湖诡话·好鸟欲飞【End.】

*祝小乔生快!要做永远自信的少年啊!爱你!

 * 粮食,无西皮


(壹)

 

七月流火。 

日头虽不似前些日子强烈,但仍有一股经久不散的热气在森林之中鼓荡徘徊,见缝插针地渗入枝叶间的缝隙。

乔一帆伏在大树顶端的枝梢上,树叶阴翳遮掩住他并不高大的身躯。一只轻巧的小鸟落在他的头顶,大概是将这个乌发满头的黑衣少年当成了一截枯黑的朽木。它锐利的双爪还不安地挠了几下,似乎对这截木头表面的不平坦表示不满。

乔一帆忍住上方疼痛,只用鼻孔轻轻出气。黑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黏在身上,像是变成另一层皮肤般。他奉命拦截一个人,已在此变作木头守了十二个时辰,水粮未进。双眼失焦,头脑微微晕眩,他已快到极限。

庄主说过,这人的可怕不只在武艺高强,更可怕的是胸中计谋纵横。也不知他何时会路过这里,前方同门拦截失手,据飞鸽传来的情报应该就是今明两日,乔一帆从露水清晨等到残血黄昏,又迎来了第二个清晨,还没见到那人现身。但他丝毫不敢大意,若是因他的举动不妥,打草惊蛇,致使人跑脱,那便是他的失职。

他是微草山庄的一个暗卫。

 

暗卫的职责有两样,一样是在暗处守护,另一样是在暗处杀人。但无论如何,都是只该属于黑暗和深夜。

乔一帆进入微草山庄时,原是想师从药王王杰希,习那一手药一手毒的绝世功夫。那日艳阳高照,他与一干新入门的弟子在院中习武,庄主王杰希站在殿上远远看着。乔一帆身形环转、长剑上挑时一瞥,遇见他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紧,手心已被自己掐出一团湿汗。

他上山前已听人说过,王杰希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五圣之一,一手绝学却无人可传。微草弟子众多,却未及卓然天资。王杰希近年来广纳门徒,便是想从中挑一个可造之材,收作关门弟子,传下自己多年修行的功夫,并委任微草下任庄主重任。

 

王杰希走得飞快,愈来愈近,面上已没了往常的严厉神态,眉间隐有笃定之意。乔一帆心中半是期待半是慌张,还在愣神间,青色衣衫已擦过他剑柄上的长绦,朝他后方的少年掠去。

他选中的是和乔一帆一同入门的高英杰。

 

当初上山拜师时,乔一帆在半山腰上遇到受伤的高英杰,他脚腕处肿得像里头埋了个桃儿,完全无法行走,正低着头坐在树下失望地看落日。乔一帆心地纯良,二话不说就背上了这个少年,二人都刚成年,身躯近等,如此竟然爬了几十里的山路。

入了微草后二人关系自是非比寻常,一同练剑,一同习拳,争着把自己乡下的热闹趣事说给对方听,得了闲又一同跑去山下吃软甜香糯的糍粑。不晓得的还当二人是本家兄弟,却又不知他们如何是异姓。每每被人问到,二人只是眨眼,并不回答,转过头便勾着彼此的肩头哈哈大笑。

……

 

自从被王杰希一眼选中,高英杰不再与他们一干寻常弟子同住大房,而是搬去了内院,那里是王杰希的亲卫弟子所居之处。

亲卫弟子和普通弟子是不同的,连穿的袍子都不一样,下摆上绣的纹样也更别致。乔一帆有一次路过内院门口,遇到高英杰和肖云、周烨柏他们一起出去办事。二人许久不见,高英杰难掩兴奋,拉住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话,正说到自己准备下山,肖云已打断二人对话,示意高英杰不可多言,又拉着他一脸高深目不斜视地离开。

从那时起,乔一帆已明白,高英杰的未来与自己的是不同的。

 

而那以后,乔一帆成了微草山庄的一名暗卫。

他夜夜都站在高耸的院墙上,将自己的身子弓成一只野猫的形状,或是伪装成屋檐角下的一座雕塑,又或是融进压顶苍穹尽头的一朵黑云。暗卫需要习会这样的本领,将自己的身体以最合适的方式掩藏起来,变成不为人见的黑色,才能完成窥探及守护的使命。

他的职责是看护微草山庄的外院,呼啸的夜风与他作伴,还有天边惨淡的月,和神秘无踪的云。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三年,也许还会再过五年,十年……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好几次夜间他在墙头巡哨,都看到内院有一扇窗内灯火未灭,那是他的好友高英杰的房间。他曾有幸受邀去过一次,记住了方位。

家具都是新的,被褥也比大房通铺的要软,窗几明亮。乔一帆坐在干净的板凳上,却如坐针毡,他不晓得自己在怕什么,竟趁着高英杰给他找水碗的时候溜走了。第二天被好友找到之时,他只说是得了紧急任务,耽搁不得便先走了。

高英杰点点头,像是相信了一般。

 

(貳)

 

渐明的日光从叶片之间穿拂落下,头上那只鸟似是察觉到了脚下并非是安全的树木,振振翅膀飞走了。乔一帆在树上待得迷迷蒙蒙,却在那鸟掠到上空时瞥见那是一只灰雀,便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

 

就在这时,一支锋利的翎箭穿透层层叶片直射上来。

乔一帆方在走神,耳边锐声骤响。他猛地一惊,翻身欲躲,但他此时伏卧在树干上,哪里还有地方容他再翻?他双瞳收缩,手臂向上暴涨,才堪堪够住树干。虽说挂在树上并不怎么雅观,但还可随机应变,总好过被射伤,或是笔直地摔在对方跟前。

 

“上头的小朋友,要不要帮忙?”树下那人得了手,嘻嘻笑了两声,说起了风凉话。

“不用。”乔一帆抿了抿唇。

“哟呵,还挺倔强?我问你,谁派你来偷袭我的?”不用说,这人定是王杰希命他们拦截的那个。

“……”

彼时乔一帆还未动手,至多不过行监视之实,但计划中又的确是要动手,只不过袖中那三枚浸了迷药的长针还未来得及掷出。他心中有鬼,又被人一语道破,面皮微微涨红,却未想过要为自己辩驳开脱。

 

手上扒住的树干承重已久,此时隐隐有断裂的脆响之声。乔一帆抬头,那树干已微微晃动,竟是快要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趁着尚未全然断开,乔一帆松开手,笔直地落进树下预先挖好的陷坑里。上方土石惊动,震得他一头灰,又黏在他布满汗液的脸上,很是狼狈。

 

“烦请前辈,帮那窝小鸟挪个窝。”乔一帆吐出口中的泥土,向上方喊道。

“什么?我听不见……”上头人的口气分明并不认真。

“烦请前辈,帮那窝小鸟挪个窝。”乔一帆大窘,不得不大声又喊了一遍。这陷坑挖得不浅,想爬出去也得费点功夫。

“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是王杰希门下弟子?”那人似乎是坐了下来。

“是。”

“王杰希派你来拦我?”

“庄主说的是请。”乔一帆老老实实地回答。

“说的好听。他请我几次,都被我拒了,就想到这个法子……先把我制住,麻晕了也好,捆住也罢,总归是先送到微草去。对不对?”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当时不少弟子问庄主如何请,对方若不肯来又该如何,王杰希确实是如此说,这人竟都猜到了,乔一帆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刚才松手,便是怕把那鸟窝摔下来?”那人开口问。

“……”乔一帆讪然。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大眼教徒弟怎么教得人这么拘谨,连句实话都不会说了?”

微草山庄王杰希天生异相,一眼颇大,曾得了个外号作“大眼”。在他的统领下,微草在武林中声望已然颇高,比武大会上王杰希还夺过魁首,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如此叫他。他到底是什么人?听那口气,竟似与王杰希交情非浅。

“……是。”乔一帆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窘迫。

他眼尖,方才抬头时瞥见那树干与主干相连之处竟有一个灰色的巢穴。树干折断的话,那窝势必要掉落下来。对方武艺远在他之上,目光如炬,经他提醒,一眼便应当看出端倪,不必他细说。

 

“便是没想到,王杰希的弟子里竟有这样的人。”地面那人发出感慨,竟有说不出的落寞。

俗话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但乔一帆性情敦厚,从来埋头做事,极少被人夸赞,在家时如此,入微草后亦是如此。此时收到如此直白的赞誉,羞赧之外禁不住涌出一份难掩的喜悦。

 

上头扔下来一股麻绳,乔一帆顺势攀了上去。

方上得地面,就觉得头晕眼花。眼前这人一身花花绿绿——黑色绑腿,明蓝布袍,翠绿腰带,肩上斜挂个赤红褡裢,手上还拄着一柄银色长伞……说不出的古怪!面上却始终挂笑,见之可亲。

他在地下时并未听见上头动静,而那鸟窝,已被挪到了更高的地方,安安稳稳,足见这人武艺高强。乔一帆松下口气,对眼前人既钦佩又感激。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日后图报!”乔一帆为表礼数,先掸落了一身的灰尘,再抱拳施礼。

“王杰希派你们拦我,都没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么?再说,图什么报?就为了一窝鸟?”

“只是一窝鸟,却也是珍贵的生命。”乔一帆抬起头,双眼澄明,清澈似水。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庄主只说让我们请一位贵客。至于身份,等贵客入了庄,我们自然会晓得。”

“君莫笑,听过吗?”那人眨眨眼。

乔一帆在脑海中搜刮了一遍江湖中的成名侠客,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难道没人教过你,这种时候应该说‘ 久仰大名,三生有幸’ 吗? ”那人凑近佯怒,见他仍是茫然模样,忽又展眉笑了,啧啧说道,“也太老实了……”

“以前没听过,但是往后必定牢记前辈大名。”乔一帆此言出于真心,绝不似有些人口头谄媚,实则内心敷衍。

 

“看你的身手,应该不是王杰希的亲卫弟子吧。”那人盘腿坐了下来,懒懒地靠在一棵树下。

“我只是……嗯……暗卫。”乔一帆低声说完,又唯恐对方小觑了微草的功夫,急急辩道,“我功夫粗鄙,不值一提,山庄里比我厉害的可多得是。”

“我是想问你,是谁让你当这暗卫的?”那人摇了摇头。

“庄主尽责,庄内大小事务全是亲自安排,从不经他人手。”乔一帆道。

“呵……”那人眯了眯眼,喉中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叁)

 

君莫笑双目猛地睁开,侧身躲过两枚挟带锐利风声的麻针,又施了一个轻巧的后空翻,双足在树干上一点一蹬,已飞身落到巨木的高处。他大咧咧地坐在树上,不知从哪里抽了柄长剑,缠住从对面树上抛过来的长钩,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他与浓密树叶中藏匿的那人各自运劲向后拉拽,锁链被拉得笔直如练,反射出银白的光。那人只当君莫笑要同他比拼劲力,忙扯住锁链末端,牢牢缠在腰间,哪想到双方僵持中君莫笑忽然撤走手上劲力,他一时无法收手,连人带锁钩笔直地向后跌去,压得树枝噼里啪啦,断裂声不绝于耳。幸得那钩缠住了几枝粗大的树枝,才缓住了身体急坠之势,最后将他倒吊在半空中。

雪亮长剑落地之前已被君莫笑纵身一跃又攫回手中,他姿态从容自在,犹如在林间盘旋飞翔的大鸟。乔一帆眼见着君莫笑落地后将那把剑插入了伞柄之中,他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眼花。这是什么武器?

 

“要打就出来好好打,这样东一下西一下成什么样子。”君莫笑气定神闲地双足交叉,倚着长伞。

 

乔一帆这时才察觉,除了他与君莫笑,林间竟还有四个人的气息。方才他与君莫笑倾心交谈,竟未留神。他心中惭愧,深觉自己涉世太浅,弱点太多,又暗下决心回山庄后要更加苦练。殊不知只因他先入为主,当是自己独自一人执行任务。微草在他之外做的第二层布置,又岂是他事先能知晓的。

“乔一帆你还儍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那具倒悬的躯体还在来回摆荡,被枝叶间漏下的斑驳日光映得面目模糊。但听这咬牙切齿的语气,应是微草山庄弟子肖云。他平日里仰仗武艺高强,除了庄主和几名堂主,并不把其他弟子放在眼里,骄傲跋扈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

 

从树侧、枝梢上、巨石后,依次又跃出了三人,分别是周烨柏、柳非和高英杰。乔一帆看到高英杰时微微有些吃惊。王杰希已将高英杰当成关门弟子对待,平日武艺练习均是亲自督导,怎会让他下山来管这种事。高英杰向他摆手示意,稍后再详说原委。

“他功夫那么差,你还指望他帮得上忙么?”柳非抿嘴一笑,她左右手各握着一柄秀气的柳叶刀,“肖云你还是省点力气。不如想想怎么先从树上下来。”

“还不快来帮忙!”肖云气急败坏,恼怒吼道。乔一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急忙跑了过去,助他落地。君莫笑看在眼里,并不阻挠。

 

“庄主多次诚意相邀,前辈若是执意不从,那我等只好无礼了。”周烨柏年岁稍长,上前一步,抱拳道。

“我不过是路过你们山下,你们就要强绑我上庄。一路埋下不知多少暗卫,以多欺少,我连个好觉都没睡过。我却不知道诚意何在。”君莫笑面上神色淡然,嘴皮子却是厉害,呛得周烨柏一时无言。

“多说无益,还请赐教。”柳非见状,已不耐烦地邀战。她嘴上说着赐教,却根本未把人放在眼里,娇叱一声已冲上前去,一身红衣像是森林里燃起的火,一路蔓延而来。

他们是王杰希的亲卫弟子,又是少年成名,俱是心高气傲。起初听王杰希说是贵客,心中还存了些敬畏,待到看到这人其貌不扬的落拓打扮已有了轻视之心,只当是一路埋下的暗卫太不中用,他们几个亲自出马,定能让对方俯首听命,乖乖上山。

 

柳非身材娇小,刀风却很是凌厉,劈出的每一刀,均有断金裂石之势。但眼看着那刀就要沾上对方手臂,对方倏地就消失不见。她一怔,再抬眼时却见对方复在五步外出现,逗引得她每每心花怒放却又功亏一篑。她心中大怒,手上招式顷刻间已全乱了,只顾胡劈乱砍,全身上下俱是破绽。

周烨柏见君莫笑从不接招,也不进攻,只顾足下腾挪闪移,也不知是何身法。快似疾风,又如踏浪而行,地上竟腾起薄薄烟雾。他知柳非太过托大,拍了拍高英杰的肩膀,二人各自站好方位就要冲上前去相助。

君莫笑眼看三人即将围成三角阵形,不再戏耍拖延,身形急速转了个圆,从袖中打出一蓬铁莲子。他手法与身法配合极为巧妙,一掷之下,莲子却分了三股射向三人。

周烨柏和高英杰知道这是破阵之招,并不闪避,只用手中长剑格开大半,剩下的部分便硬受住了。柳非是个妙龄少女,极怕被这重铁做的暗器砸中面部而毁容,已急急避到一旁。

君莫笑瞅准时机从这缺口冲出,还并不跑远,他足下一个急停,转身便撑开长伞,银光在林间胡乱跳跃,晃得人眼前一片白茫。还未等反应过来,三人已浑身僵住,手上还各自摆着出招前的架势。君莫笑这一手点穴功夫也是俊俏,既快又准。

肖云才被乔一帆从半空放下来,不过顷刻功夫,就看见师兄妹三人已被一齐制住,二人瞠目结舌均是难以置信。这样的功夫只怕连王杰希也望尘莫及。

 

“服不服?”君莫笑发出一声轻笑。

林中几人面面相觑,并不说话。心中虽是服了,口里却不想承认。倒是高英杰鼓起勇气,道:“前辈不过是靠了那把奇特的武器。”

“哦?你是说我不用武器,你们能赢我?”

“愿一试。”高英杰朗声道。

“你叫什么名字?”君莫笑又问。

“高英杰。”

“年纪小,志气却不小。好,很好。”君莫笑从他身侧走过。

他忽然一抖青衣,又像一只轻快的鸟从林间腾空而起,绕过几棵巨木,转眼便不见了。乔一帆听见那人掠过时在他耳边轻声说:“明晚来这里。”眼中还闪过狡黠的光。

 

(肆)

 

乔一帆心中吃惊,这人武艺诡魅,变化多端,自己学武平生未见,邀他做什么?莫不是忽然想起事情吩咐他做,令他报恩?

“肖云乔一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帮我们解穴?”柳非柳眉倒拧,气鼓鼓地道。微草山庄的女弟子并不多,师兄弟们平日切磋时又多是让着她,这下被当众点了穴道,她不禁又羞又恼。

肖云从半空落下之时还在骂骂咧咧,此时已收声沉默,与乔一帆二人跑来为他们解穴。可君莫笑的点穴手法古怪,他们试了好几处,竟都解不开。

柳非的眼泪已蓄满两眶,却又死死忍着不肯落下。高英杰和周烨柏稳重些,并不吭声,只暗暗吐纳运劲,企图以自身内力强行冲开。可是一炷香过去,二人额上汗珠涌现,面色涨得赤如猪肝,筋脉依旧阻塞难通。

要知道高英杰如今已是王杰希的关门弟子,他资质为上,又得倾囊相授,虽只得三年,功夫已可算得上江湖中一流好手,竟被人轻轻松松封住穴道,还无法冲开,几人这才知道是遇上了高手中的高手。

 

“这个君莫笑到底是什么人呐……”肖云讷讷道,神色晦暗,已没了平日的不可一世。

“不知道,反正我是跟着师兄们来凑热闹的。”柳非咬了咬下唇。

“没想到君莫笑真的这么强。”高英杰不愿在君莫笑面前示弱,心中却也是十分佩服。

……

“庄主请他上山是做什么?”乔一帆犹豫了片刻,小声问道。

“听说是请他指教我们的功夫。”周柏烨道。

乔一帆正要将麻针收起,此时吓了一跳,差点扎到自己的手腕。但其他人神色如常,俨然早就知晓的模样。他这才想到,自己不过是个暗卫,当然不可能知道得太多,不自觉又低下了头。

 

几个亲卫弟子从王杰希处听说是请君莫笑回来指教他们的功夫时,都暗道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庄主何时学会说起笑话,并未放在心上。这时方想起,心中不禁凛然。

而王杰希早已料到,几个“暗卫”怎能请得动君莫笑。他又差了几批亲卫弟子下山,协助那些暗卫。哪知仍是接连失手。这几个弟子中,高英杰入门最晚,但最得宠爱,柳非和肖云个性骄纵,他心中放心不下,便又令性情稳重的周烨柏一道,哪知仍是失手。

 

几人沉默不语,只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

天上云朵翻来涌去,一时化作万千形象遮住太阳,一时又远远走开散得无影无踪。

 

高英杰修为最深,穴道最先解开。四肢虽然已渐有知觉,但仍是酸麻脱力。乔一帆见状急忙走来扶他,高英杰见到好友关切的眼神,摇摇头示意无妨,便在树底的岩上坐了下来。乔一帆握住他的双掌,帮他掐揉指间的经络。以往高英杰还在通铺住的时候夜间时有痉挛症发,乔一帆便按如此乡间土法,给他解除酸麻,却也有效。

高英杰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想起当日自己在山上跌伤了腿,不能行走。夜间野兽嘶吼声声,而双腿越发肿大,那时他心灰意冷,只当自己要葬身山林,即便不死也许也会变成瘸子。

直到云霞漫天,虹光布满山谷时,他见到远处走来个少年。少年浑身大汗淋漓,显然是走了很长山路。高英杰想开口,却又不敢,扭过头假装看落日。哪知少年却停下步伐,主动问他:“受伤了?还能不能走?”他这才把头转过来,怯怯地道:“走不了。”

“你这皮下已积了一大滩脓水,怕是……会烂掉。”少年坐了下来,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踝,那高高鼓起的柔软肿胀里全是液体,他皱了皱眉,“而且不晓得有没有伤到筋脉,万一……那就麻烦了。”

“会瘸么?”高英杰咬咬牙忍住痛。

“不知道……”二人沉默中良久,少年忽然双眼一亮,“我正要去微草山庄拜师,听说那里的人不仅武艺高强,医术也是一绝。你愿意的话,我背你去微草吧?”

“我没有钱……”高英杰摸了摸干瘪的口袋,里头只有一张啃了一半的薄饼。

“没关系。听说这些武林门派都是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你就说你也是来拜师的,我猜他们应该不会收钱。”

“可是……那里很远吧。”村里有人得过微草弟子的恩惠,只说微草在一座遥远的仙山上。

“没关系,我背你去。”少年拍拍他的肩,转过身,示意高英杰趴到他背上。高英杰扭捏半天,才趴上少年的后背。

少年和自己一样瘦弱,却也不知怎么能背着自己走那么远,爬那么多的山,还要避开荆棘和河谷。高英杰一路上都不太敢和少年说话,怕令他耗费更多力气,只趁着他张嘴喘息之际将半块烧饼塞进了少年的嘴中。

 

到了微草,二人都说是来拜师学艺,便直接入了门。微草的几个弟子又帮高英杰及时挤出脓水,敷上特制药汁,这才没令他的脚落下病根。

这时高英杰才知道,少年名叫乔一帆。他单薄的衣衫已湿了个透,双眼却是亮晶晶的,对着自己笑。

高英杰脚伤才好,方能下地,就拉着乔一帆奔到山中,对着北方的神灵磕头起誓,说要和他做一辈子的好兄弟。乔一帆和他并肩跪着,望着远方更高的山峰,挺挺胸笑说:“还要一起学世上最好的功夫。”

 

阴差阳错,他当了乔一帆敬仰的药王王杰希的关门弟子,那个少年却要收起晶亮的眼神,令那灼热的光暗下来,才能安全隐匿在黑夜的星空中。

而自从自己搬去内院,练功时间更长于往昔,已很少与乔一帆一道谈天说地。每次相逢,他不知心中欣喜多一分,还是惭愧多一分。自从见了一帆急急溜走的样子,高英杰再也不敢叫他去自己房中玩耍。

 

乔一帆哪知他想得这么多,只顾细心帮他揉捏胳膊。

 

“英杰啊,你看这个暗卫如此巴结你。改天你在庄主面前美言几句,让他也到内院来陪你做个伴儿好了。”柳非穴道已冲开,她身上也酸麻难当,看着高英杰如此舒服,便忍不住出言嘲讽。

乔一帆血流倒涌,浑身僵住,忍不住跳了起来。他背着身,肩头微微抽动,仿佛方解开穴道、手足不听使唤的是他乔一帆。

高英杰对柳非怒目而视,她自知失言却当看不见,转过头哼起小曲儿。

 

密林里渐渐暗了下来,几人一同回庄,却是各怀心事。

 

山路本不坦阔,容不下几人并肩而走。加上两侧长满了高挺的长茎植物,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这样一条山间小道掩在落日后的密林中。

周烨柏打头,用手上长剑拨开眼前的草叶,后头依次跟着柳非、高英杰和肖云,乔一帆走在最后头。几人走成一队,靠头顶月光辨出方向,朝着上山的方向前进。

他们本都是王杰希的得意门生,今日吃了这样的败仗,一想到回庄后要向王杰希详陈,心中满是气恼和不甘,无心交谈。高英杰本想与乔一帆挨着,却被肖云没头没脑地推到前头。他有些担心,频频侧目回头,见乔一帆一路低头不语,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并未接他的目光。高英杰只当乔一帆是因方才柳非的讥讽而情绪低落,心中更觉不安。但如此几次,自己差点被山上的碎石绊住,也只好专心赶路。

 

乔一帆其实早已释然,只因这样的讥讽,他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世道里,武林也好,战场也罢,人人都尊崇强者。听来冷漠,却又天经地义。自己不也一样?所以才跋山涉水来到微草,白昼黑夜,甘愿三年如一日。

只盼有一天……只盼有一天,自己也能修成强者,像王杰希、与君莫笑那样的强者……

他抬眼望见明月当空,皎洁潇洒的圆月映得四野草木都发出纱雾般的白光,微风吹得野草窸窣作响,不成音律的荒凉中又透着莫名的美妙。不知自己此生的志向是否也像这皎洁的光芒一样,可望而不可触及……他悄然叹息。

耳边忽又响起君莫笑临走的话语,乔一帆心中一紧。若被人问及该如何作答?他天生不会说谎,何况也并不知为何邀他,只好埋下头安静赶路,令人并不注意自己,最好能忘了那一段。

 

他们已是最后一拨回庄的弟子,踏入庄门便直奔王杰希的书房。白纸糊的窗内烛火烧得正旺,乔一帆常年巡夜,这间屋里的蜡烛常常熄了又亮,直到被逐渐亮起的天光彻底覆盖。

王杰希双眼大小不一,又不苟言笑,乍看令人悚然,但为人还算亲和。他问过几人与君莫笑打斗的情形,对几人失手并无意外和责怪。在屋内又踱了几圈后,他让高英杰留下,又拍了拍其余人的肩,令他们回房歇息,末了还说了句乔一帆这几日都可不必当值。

乔一帆原本悬了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还有些欣喜。没有人提到君莫笑对乔一帆说的话,像是只有他一个人听到。这就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的功夫,说者有心,再以腹腔发声,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听到。

 

他和衣躺在床板上。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不必看守外墙,也是第一次透过四方的窗看月亮。他已习惯了昼出夜伏,此刻全身放松,反而有些不太习惯。

邻侧的兄弟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而夜鸦不知栖在哪里,时而尖厉、时而哀婉地叫了整晚,乔一帆被扰得睡不着,总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最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中他回到了幼年。

那时他家茅屋后头有一棵老桃树,上头有一家灰雀,也不知住了多久,抱了多少窝的小鸟,总之自他记事便总听见那一家子叽叽喳喳的欢快叫声。脆婉的啼鸣和着春风,带来满树的绯红新绿。乔一帆从不嫌它们吵,反而常常偷藏下几颗谷粒,来这里逗弄它们。

至他十岁那年天降大雨,连绵不绝落了有七天。待到天气放晴,树上已没了灰雀一家的身影。禾杆泥石垒成的窝跌落在地,被冲得零落破碎,泥浆混入四方流水。成年鸟儿大概受到暴雨惊吓而飞走了,里头只余了一枚小巧无依的蛋。

被雨水冲刷过的鸟蛋格外洁白,仿若一块卵形的璞石,发着温柔的光。蛋壳冰凉,里头却有活物在跳动,是一只还没出生的鸟。

乔一帆小心捧起它,揣进了口袋。

……

 

(伍)

 

窗雕被投影在他脸上,风吹得木窗咿呀轻晃,那阴影也像清澈池塘中来回摇摆的枯莲叶。这是一天中日照最强的时刻,乔一帆从梦中醒来。

大堂里的饭食早已撤去,年轻弟子们各归其位。他寻了一圈没有收获,正要失落离去,烧火的丫头小翠从棉布篓子里掏出两个还有些热气的白馒头。乔一帆接过时不住点头道谢,引得一旁火夫哄笑。

君莫笑说让他今晚去林中,却没说几时。那是傍晚,还是子夜?乔一帆边走边嚼着馒头,心不在焉地想。

 

太阳还在西边徘徊时他就下山,路上又遇到两个同檐而居的庄中弟子。他们见乔一帆神情局促,又着急赶路,都打趣问他是不是下山与姑娘相会。乔一帆哭笑不得,接连摆手,耳根下涨得通红,好不容易终于蒙混过关。

林中那陷坑还大喇喇地敞着,深处一片黝黑,树下还布着昨日打斗的脚步痕迹,还没有人来过,乔一帆放下心来。他坐在树上胡思乱想,又暗暗思忖,若是君莫笑要他做的事有损微草利益,那他也是决难从命。

 

等到半夜,才听见一阵细碎脚步声,乔一帆夜视能力极强,远远看见来了个人。五颜六色的衣着此时混成一片黑色,只有那把长伞的形状清晰可见。

乔一帆心中一喜,从树上纵身一跃,径直落在君莫笑的侧边,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前辈。这树不高,他并未用什么花巧招式,着地时才担心起自己动作粗笨不能入高人之眼。君莫笑却并不在意,只是转头问他:“几时来的?”

“酉时。”乔一帆道。

“来得太早了。”君莫笑点点头,又抬头看天上被树枝切成数瓣的月亮,轻笑一声,“现在应该已过了亥时了。”

“前辈只让我夜里来,没说具体时辰。”乔一帆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下午也无事可做,就提前先到了。”

“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就敢一个人晚上来?不怕这是请君入瓮之计,或者被人说你私通外敌?”君莫笑拍拍他的肩。

乔一帆原本还略感拘谨,听他如此一说反而轻松下来,莞尔一笑:“我听庄主说前辈胸中计谋纵横,语态赞叹,怎么会是敌?我猜庄主也是心急,才出此下策。何况以前辈的功夫,要捉我又何须用计?单是那一手点穴功夫已令人望洋兴叹。”

君莫笑点点头:“你倒是比你那几个师兄弟聪明多了。”

“前辈说笑,我资质不及师兄万一。他们都是庄主的亲传弟子,晚辈不过是个普通的守庄护卫。”乔一帆得人嘉许,却并不应承。

 

君莫笑转过头仰天大笑,这一声毫无内力凝聚,独脚栖在高空暗处闭目养神的鸟儿仍被他惊得四处乱飞,一时间鸟羽落了满地。

 

他的声音清明朗阔,毫无讥讽之意。乔一帆有些摸不着头脑,拂开脖颈上令人发痒的羽毛,小心地问:“前辈笑什么?”

“你今夜不守庄?”君莫笑收了笑,缓了一缓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庄主说前几日辛苦,放我几天清闲。”乔一帆道,难掩天真与欢喜。

“我邀你来,其实是有一桩苦差事要人帮手。先说好,事成也没有报酬。”君莫笑双目如炬,“去留随意。”

“既然应承了,又何来反悔。”乔一帆摇摇头,挺起胸正色道,“前辈若有所需,只要不是有损我微草,乔一帆自当竭尽所能。”

“原来你叫乔一帆。”君莫笑轻轻点头,又念了两遍他的名字。

“家中长辈盼我平安顺意,所以取了这两个字。”

 

君莫笑又道:“现在时辰还未到,我先休息一会儿。等到月光最盛的时候你再喊我。”说完也不等回答便径直走向一桩断木。他盘腿坐下靠在树干上,阖上了眼,看来甚是疲乏。

乔一帆安静守在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亮。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双眼酸胀,忍不住猛力眨眼,忽然发现月亮旁的云层全都散去,发出清辉皎洁的光,似乎还能看见里头的月桂树。

“前辈。”他赶紧跑去叫起君莫笑。

君莫笑似在沉睡,被他一唤却立刻跳了起来。他望了望天,点点头说了声“要快”,便施展起轻功,往密林南边飞奔而去。乔一帆轻功不及他,用了全力却也远远落在后方。

树木随着君莫笑挪移的方向像鬼影般迎面扑来,晃得乔一帆头晕眼花,他心中暗道只怕要跟丢。迷茫黑暗中却猛然撞上个庞然大物,鼻梁一阵剧痛,差点掉下泪来。

竟是君莫笑的后背,原来已经到地方了。

 

(陆)

 

眼前岩石层叠,正是一小片平地,他们穿过林子盘旋到了微草的后山腰上。

正君莫笑指着对面漆黑的山壁,问:“能看见么?”

“前辈说的可是那个?”乔一帆仰起头,望见对面凸出的岩石上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光,密密麻麻,像是一山壁的明珠。

“不错。那个叫月晶石。平时晦暗不明,和寻常岩石形貌相同,只是到每月十五时就会发出强光,竟似厚积薄发,要与明月争辉。我只在你们微草的后山见过这种奇石。”

乔一帆从未听说过这种石头,不禁暗暗称奇。又见君莫笑不知从哪里掏出根绳索,在手上掂了掂,他吓了一跳:“前辈是要从这里跳过去?”两山之间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你觉得我跳不过去?”君莫笑扬了扬眉。

“晚辈不是那个意思……那……请问前辈,我的任务是什么?”

“人们常常把乌鸦当成厄运和黑暗的使者,却不知道这种鸟也向往着光明。因为月晶石的缘故,你看着——”

 

他话还未说完,天上已倏地暗了下来,像是暴雨来临前夕,大片的乌云从四方涌现。

乔一帆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乌云,竟是大片的乌鸦。它们扑棱着丰满的翅膀,在二人头顶盘桓不停,遮住了半边天的光亮。

“本来我有两个帮手,但是一路上你们微草来人太多,我只好用了调虎离山之计,让他们分别引开你们的两拨人。现在他们大概已在百里开外,来不及赶来。”君莫笑道。

乔一帆茅塞顿开,乌鸦喜欢用发光的石头垒巢,所以他们今晚的任务恐怕是要与它们抢石头。但是头顶这些乌鸦比寻常的体积更大,数量又是如此之巨,一窝蜂地涌上来的话并不好对付。

要是没有自己从旁牵制,君莫笑既要与它们搏斗,还要腾出手来收集矿石,极是不易。乔一帆也未想到其他法子,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平视君莫笑的双眼,鼓足勇气道:“那我在这边引开乌鸦,前辈只管放心到对面崖上去收集石头。”

“聪明。”君莫笑忍不住赞叹一声,忽又问,“你惯用的兵器是什么?”

“匕首。”乔一帆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的梅花匕。

“你这武器用来行刺和阻截还差不多,”君莫笑摇摇头道,“罢了……我先传你几招罢。”

 

他转过身,二人堪堪擦肩,乔一帆手中那物已不知如何入了他手。乔一帆望着二人之间竖起的利刃,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君莫笑偏头冲他微微一笑,身子如风筝般倒飞出去,落在一块嶙峋的岩石上。

匕首在君莫笑手中翻飞,随着他凌空跃起的身形将漆黑的天幕割成无数碎片。他出招并不快,为了让乔一帆看清楚每个动作,但求每个方位面面俱到,不留破绽。

招式简单,却包含意向万千的变幻;攻势内敛,又不乏劈山裂石之勇猛。

这样的武功乔一帆前所未见,他只觉惊心动魄,丝毫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光绽放在夜空,最终连成一道极大的圆弧,和高高在上的月亮相得益彰,形成一道奇观,惊得乌鸦都调转方向望向这边,呱呱乱叫。

远处天边隐隐响起闷雷声。

 

“可看好了?”君莫笑收招,将匕首递回给他。

乔一帆脑海中还是方才的我瑰丽景象。他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哪里不清楚?”

“前辈手上拿的是匕首,可是……方才似乎用的却是刀法?”乔一帆皱了皱眉,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想法。

见君莫笑并未否认,嘴角似乎还挂了鼓励的微笑,他捏着匕首做了个向前疾冲的的动作,更加大胆地道:“我所学的匕首技法里多是刺与割的招式。刺入敌人的胸膛。”他收招后又比了个反手抹颈的动作,“或是割喉,像这样。”

他忽将匕首改为握持状,往前方猛烈挥砍:“但前辈方才这个动作,却像是刀法中的‘斩’?”他这一招“斩”,只是个花架子,毫无气势,哪能与君莫笑方才那招相提并论。若真将这个称为“斩”,但凡学过些武的人听了都要捧腹大笑。

哪知君莫笑竟然点了点头,满目赞许:“不错,好眼力。我刚使的那招,就叫‘月光斩’。”

“我倒是不懂了。”乔一帆双眼晶亮,诚恳求教。

“你看这山崖间乌鸦成群,可是区区匕首能对付得了的?”君莫笑食指朝天。

乔一帆当然懂,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以一把七寸匕首对抗这么一大群飞禽,想要不让它们尖利的爪子和喙伤到自身皮肉,几乎是毫无可能。但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可是以匕首之形态,如何能发挥出长刀那般威力?前辈内力深厚,我却是做不到。”

君莫笑轻轻一笑:“匕首和长刀各有所长。匕首讲求出其不意,主迅捷;而长刀却是大开大阖,主气势。眼下敌人众多,你手中虽然只有匕首,却要把它当成长刀来用。你应当知道武林中最强的剑客黄少天,他手中冰雨比寻常的剑还要长上三寸,却常常被他当作匕首,给敌人致命一击。这却与内力不相干。”

乔一帆似懂非懂,低头看向掌中那片雪亮。他凝思片刻,心中仍有不明之处,但还是依着君莫笑的模样缓缓舞起了匕首。

 

“虽无其形,却不可无其态。”

“把你的刀意附着在这把匕首上,才有胜的可能。”

……

君莫笑的话声声入耳,盘桓不绝。乔一帆反复琢磨,忽然心中一片空明,他闭上眼,仿佛置身在九天之外,黑暗中却看见掌中匕首变宽变长,它渐渐长出厚重的刀背和弧形的刃。

他手中兵器舞得越来越快,黑衣鼓动,身侧岩石隔空迸溅出闪亮花火,像是被刀刃砍中般噼啪作响。刀光、月光、火光混成一片,团团栾栾地绕在乔一帆的身旁,竟然比对面那些月晶石更加耀眼。

君莫笑起初觉得这少年并不起眼,没想到于刀法上的悟性竟是如此之高,不知为何令他感到莫名的欣慰,不禁也发出一声赞叹。

 

那些乌鸦忽然发现了更加明亮之物,纷纷交头接耳。须臾间已齐齐掉转方向,一股脑儿向着乔一帆俯冲下来,喉中还发出兴奋的怪叫。

“前辈,这里就交给我。”乔一帆沉肩,翻了个身打滚避开,雪亮刀光一闪而过,空中掉落了大片翎羽。

君莫笑点点头,冲乔一帆比了个拇指,转身将绳索朝对面抛去。确定锁钩已牢牢挂在一截岩石上后,他像一只更加巨大的黑鸟,从万丈深渊之上从容滑翔,荡向星河璀璨的对岸。

 

(柒)

 

庞大的鸦群满怀欣喜地扑来,却没有见到中意的宝石,反被刀光伤到心爱的羽毛,此时都如疯了一般向乔一帆死命啄来。

乔一帆或躲闪,或翻滚,或跳跃,躲开鸟类的群攻。再以匕首为刀,护住周身两尺内的周全。

劈!砍!斩!击!

乔一帆刀法凌厉,却无意杀死它们。乌鸦收集宝石只是天性使然,若因此杀生戮命,岂不是成了“怀璧其罪”。他不过是想吸引住它们的目光,拖延时间,助君莫笑安全采集矿石,不必因分心而受制。

黑色的羽毛漫天飘洒,那些乌鸦都被“长刀”的攻势骇住,焦躁地在空中乱飞。有几只体型庞大,格外凶猛,眼见如此雪亮的刀光,仍是不管不顾地猛冲过来。

厚实的羽绒下绽出皮肉开裂之响,乌鸦沙哑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鲜血点点滴落,浸润土壤,它们挥舞着受伤的翅膀没命地逃窜。

外头的鸦群嗅到同类的鲜血,更加不敢贸然发动攻击。它们不再聒噪乱叫,只是在空中反复地盘旋,天空中如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后它们仿佛忽然达成了某种默契,终于张开巨大的黑翼,将乔一帆围在正中。羽翼相连,像是一个巨大的天网。圈子越收越拢,最终彻底遮住了温柔朦胧的月光。

谁说只有人类才有灵性?其实山中飞禽猛兽俱有其聪慧之处。譬如眼前,它们就企图用黑色侵蚀对方的双眼,打一场它们最擅长的盲战。

 

黑暗中无数只利爪向乔一帆探来,只要稍不留神全身皮肉就要被抓个稀烂,露出森森白骨。却不料乔一帆和它们一样,也是来自夜间的使者。这类人不仅夜视能力极好,听力更是骇人。

左上、右侧、后方……他耳垂微动,已辨出所至之先后,紧接着又是一阵狂劈猛砍。这一次受伤的鸦群并不仓惶逃窜,反是沉下翅膀,落至下方,而外围的同类再不慌不乱地围上,如此反复。

“嘶”的一声,肩头已被利爪撕去一块布,还连带着皮肉,疼得乔一帆龇了龇牙。他手上攻势一滞,鸦群更加凶猛地攻了上来。乔一帆学武多年,平日多是与师兄弟互相喂招切磋,极少见血,更别说遭遇如此凶险的境遇。他初时成竹在胸,这一下也不免有些慌了,不知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下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一帆,再撑一会儿!”君莫笑清亮的嗓音带着内力从远处传来,仿佛一柄锋利的长剑从上而下刺入这密不透风的黑色囚笼,月光倾泻而下。

乔一帆精神一振,又生出蓬勃战意。他脑中某处汩汩而动,像是平日练功到艰涩处忽然得人相助理顺了经脉,有一处秘境正在被打通。

他探出手臂,执着匕首在空中划了一个完整的圆,比君莫笑方才使出的月光斩还要多上半圈,如此首尾相连,毫无破绽。随着脚下挪移,这圆越划越多,竟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将他护在其中,执拗撞上来的鸟群都被尽数弹开,又被这奇异景象吓得怪叫,再也不敢袭来。若是乔一帆心存杀念,只怕它们早已断筋折骨,没了气息。

拨云见月,天地之间竟是前所未有的敞亮。

 

“这招甚妙!”君莫笑不知何时从对面荡了回来,单足立在岩石上。山风猎猎,衣袂飘飘。

乔一帆回过神来,有些难为情地眨眨眼,道:“是辈教的‘月光斩’精妙,我不过是在这招的基础上稍作变化。”

“不拘泥于前,能够顺势而为,查漏补缺。确实很好。”君莫笑笑声朗朗,又惊得那群飞远的乌鸦掉头而看。他撩起袍子跳上前来,拍了拍乔一帆的肩,道:“取个名吧。”

“……”乔一帆张开嘴,吓了一跳。

“别告诉我要叫‘乔一帆’式。”君莫笑摇了摇头。

乔一帆面皮薄,此时已涨得绯红,心中却生出前所未有的喜悦和自信,像小鹿一般在心中狂奔。他抬头望见天上硕大的满月,说:“不如,就叫满月斩!”

 

君莫笑拍了拍手,示意甚好。又上下打量乔一帆,笑问:“想不想学更多的招式?”

乔一帆还沉浸在方才的激烈心绪中,闻言一呆。一招月光斩已令他受益匪浅,他已经感激不尽,哪敢得陇望蜀。但学武之人都有痴处,若真能学到更多……

他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前辈真愿意教我?只怕我资质愚笨……”

“你哪里愚笨,倒是说说?”君莫笑双手抱臂,望着眼前少年暗下来的双眸,忍不住想耍弄他一番,偏偏又于心不忍。

“我苦练三年都练不好那招舍身一击……”乔一帆咬咬牙,说出自己的心病,他惭愧得无以复加,只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

“还有呢?”君莫笑眼中笑意愈深。

“这还不够么……”乔一帆声音低沉。

“你看武馆里那些教头们,拎起长刀巨斧,耍个一百零八式都面不红气不喘、威风凛凛的模样。但要让他们执长针和撑子做水磨功夫的绣花,那可就如同要了他们的命。别说三年,怕是三十年也难有小成。”君莫笑微微一笑。

“前辈的意思是……”乔一帆仰起头。

“你现在修行的功夫,是属于暗袭一脉,讲求的是伺机而动,一击必中。那招舍身一击更是其中的精髓,而练好这一招的要诀在于做到不留余地的狠辣。”君莫笑顿了顿,忽然问道,“你听过季冷这个人没有?”

乔一帆摇了摇头。以君莫笑的身手,能被他特意提及的人必不寻常。他本以为微草山庄已是名门大派,即便只是身为一个暗卫,他也觉得心有荣光。此刻却从心底生出井底之蛙只见方寸的不安。

江湖,他无数次听人提到,可它究竟有多大?又流传了多少令人神往的传奇?

 

君莫笑并未察觉他这点小心思,似是忆起往事,将目光投向山间:“我闯荡江湖数十载,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厉害的暗卫。”

常人如此倚老卖老的口吻,总是会惹人白眼和嗤笑。但乔一帆对眼前这人满心诚服,连倾听也是毕恭毕敬。听得他如此夸赞季冷,不禁脱口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个人,就像一块冰。”

“一块冰?”

“这话倒不是说他动作僵硬,如果说他僵硬,那天下再没有比他更轻巧机敏的暗卫。”他的口气认真而笃定,令人无法怀疑。同样身为一个暗卫的乔一帆,听到此处不免抓心挠腮,只想听到更多武林传奇。

君莫笑走到一处形如矮凳的石头旁,径直坐了下来,缓缓道:“我只见过他一面,那是三年前,我被人围至墙角,双方斗得旗鼓相当,他从墙外翻入径直向我扑来,我被他刺了一剑,差点命丧黄泉。”

这人竟能一招得手,对象还是身法形同鬼魅的君莫笑。乔一帆惊得叫了一声,才察觉自己失态。君莫笑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示意乔一帆也也找块矮石坐下。

乔一帆急忙问:“前辈武功如此高强,又怎会被他刺中?”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君莫笑指了指乔一帆,又指了指自己,“人生有七情六欲。所谓七情,喜、怒、哀、惧、忧、憎、欲。所谓六欲,生、死、耳、目、口、鼻。可是季冷这个人,浑身上下毫无人气,令人根本无法察觉他的靠近。”

“总不至于连呼吸也没有吧?”乔一帆睁大双眼,呼吸急促。

“极为微弱,几如游丝。我后来想,他应该是修行了一种神秘古老的龟息术,而这种功夫对人体的要求极为苛刻,近乎残酷,寻常人根本无法忍受那样的痛苦。”

 

君莫笑在季冷的匕首斜刺到胸前时才有所察觉,他迅速贴到季冷的身后,准备还以颜色。胸口却猛然剧痛,那柄匕首凭空长出一截,竟透过季冷的身体反插进自己的胸口。君莫笑吐出一口血,忍住痛,全力击上对方的后背。季冷整个人径直飞出,撞上对面的墙壁,哗啦一声将那墙破开一个大洞。他躺在地上,仍然如同一块冰,灰色的眼眸里既看不出得手的快意,也无受伤的痛苦。

乔一帆脑中浮现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和一副毫不留情的冷硬身躯,汩汩鲜血就像决堤之水,从那个人的肋下不断涌出。夜风有些凉,乔一帆浑身打了个寒战。

 

“你做得到摒弃一切欲念,只为一击得手吗?”

乔一帆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

 

(捌)

 

“方才我虽在对岸收集矿石,却也留心战况,见你招式便知你未动丝毫杀念。劈、砍、斩、击、杀,你却只出了前面四式。”君莫笑的声音将乔一帆的思绪唤回,“如你这般温厚性情,并不适合暗袭这类的功夫。”

这一番话才道出,乔一帆便是醍醐灌顶,如同炎炎酷暑被从头到脚浇了一桶爽快的泉水。他那些长久以来积压的困惑和痛苦,在此刻尽数消逝。

 

“我这里有一套刀法,有收有放,进退有度,倒是颇合你的性情。”君莫笑从袖中掏出一卷册子。

“一帆愿学,请前辈教我。”乔一帆心中感激万分,就要跪下行礼,却被君莫笑一把拦住。他说:“我刚取了这卷册子,就遇上了你,也算是有缘。传你这套刀法也是望你能正视自身,莫要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并不比其他人差。但你毕竟是王杰希门下弟子,此事不宜声张。”

“一帆明白。多谢前辈教诲。”乔一帆起身接过册子,泛黄的外封上斑驳地写着四个大字——百鬼之刃。

“这套刀法是出自百年前的鬼刀门,书上写什么刀上能借鬼神之力,通天彻地无孔不入……自然是夸张了。但我大体看过,招式雄浑严谨,确是无疑。最重要的是你在刀法上的悟性极高,又与这套刀法脾性相合。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乔一帆翻开书,只见上头画着简易的武术动作及精炼的吐纳诀窍。劈风斩、破冰斩、烈焰斩、暗影之刀……其中一招正是君莫笑之前临时起意传授给他的月光斩。

他此时心绪清明,已看得入神,迫不及待地钻研起来,脑中的自己仿佛正在和看不见的对手推演过招。随着气息吞吐,一招一刀,一步一挪,敌人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力。

一串招式如行云流水般地推进,却忽然被中断。那招百鬼夜行太过晦涩,他如何冥思苦想也不得解,如何以一把刀幻化出千万把刀?乔一帆双眉皱起,抬头欲向君莫笑求教。

他尚未开口,对方却已猜到他要说的话,只摇摇头笑道:“一刀未成,如何修成百刀?”

乔一帆如被一道惊雷劈中般猛然跳起,他双颊烫得通红,满心羞愧,还有后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却不知有多少人如他方才般心浮气躁,最后入了魔障。

 

他心中百感交集,眼中几欲涌出泪水,躬身道:“前辈待我恩同再造,不只传我刀法,还教我习武之道。若不是前辈提点,一帆还不知要苦恼多久。只可惜我是微草弟子,不能向前辈行奉茶拜师之礼。但我对前辈的心意,与对恩师无二。日后如有需要,一帆定当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以报今日知遇之恩。”说到此处已是情难自禁,语声颤然。他曲起身子,向着君莫笑伏地一拜。

如此肺腑之言,令君莫笑面上神色也起了一丝变化:“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缘。既然有缘,将来定会再会。”

待到乔一帆抬起头来,岩石上已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君莫笑的身影,清风中只闻“再会”二字的悠长余音。他四下张望,只见自己的影子在并不平坦的山地上拉得老长,扭曲成古怪形状。而那本古旧的册子摊在脚下,旁边是一颗圆润通透的月晶石,反射着天上的柔光,像是触手可及的月亮一样。

 

乔一帆回到山上时,远山尽头已泛起浅浅的鱼肚白。

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将染血的衣服泡在清水里,才回去睡觉。这一夜的奇遇令他难以控制地兴奋,快节奏的打斗却又使身体异常疲惫,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那年他将璞石般光洁的蛋捡了回去,自家母鸡恰好下了一窝,每日吃饱喝足便蹲在棚中,将温暖的体温传递给自己的后代,并未察觉到身下混入了一枚小巧的外来物。

没过多久,那些蛋壳相继裂开,从里头跳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它们排成长队跟在母亲身后,蹒跚学步,觅食玩耍。而其中一只与鸡群格格不入,他还不到巴掌大小,一身灰色绒毛与小鸡们的通体鹅黄并不相同。因为体型微小,它的步子也迈不开,总是孤零零地排在队伍的最末端,却很努力地蹦跳,为了跟上前进的步伐。乔一帆特别怜爱它,还将自己腕上的红绳剪下一段,系在它小小的足腕上。

后来这只灰雀的后代忽然不见了。乔一帆在前屋后院找了良久也未能找到它。他心中沮丧,想着它或许是出门晒太阳时跟丢了,又或许是被村口张大爷家的馋嘴大黄狗叼去当了美味。

直到有一天他又在院子中听到熟悉的鸟叫,那只灰雀栖息在桃树的枝梢,它的左足上还缠着红绳,欢快地蹦来蹦去。

原来它还活着!它的背上已长出了褐色的斑点,和它的父母一样。但还未等乔一帆上前,一阵大风吹来,树枝摇摆晃动,它受了惊吓般张开翅膀,朝着别处飞去。

从那以后乔一帆再没见过这只雀,他心中既失落又高兴。失落的是它的离去,但更为高兴的,是它学会了飞,飞向更高更广阔的地方。 

 

一整夜都是好梦。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极了鸟儿扑棱棱的翅膀。

每一块美玉,都曾是暗哑的璞石;每一只飞鸟,都曾跌跌撞撞。

 

(玖)

 

乔一帆得知君莫是叶秋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高英杰及柳非等人出师未捷,难免士气低迷,每日郁郁。王杰希担心年轻人受不住挫折,终于将君莫笑便是叶秋这件事透露给了几个亲卫弟子,又嘱咐他们不可再对外多说。

高英杰与乔一帆素来交好,且后者也有参与那一次围攻,便也没有避嫌地告知了他。

 

乔一帆听完高英杰的话,从凳子上猛地站起,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差点喷出:“你说什、什么?‘一叶之秋’的那个叶秋?”

“嘘嘘嘘!”高英杰急忙掩住他的嘴:“师傅说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可那时北边那桩案子不也说是‘一叶之秋’的手法?就算他轻功再好,也不可能一日千里,分身两处啊!”乔一帆压低声音,却难掩惊讶。

“我听说时也吓了一跳。”高英杰将桌上的茶碗往里拢了拢,“但师父说得斩钉截铁,不容怀疑。他说我们栽在叶秋手中,也不必气馁。”

 

那时王杰希听人说杭州出了个以伞作武器、千机百变的散人便生了疑惑,当今武林中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的,他只能想到叶秋。

“叶秋”二字,写来简单,却令听到这个名字的人无不动容。嘉世是江湖中最出名的杀手组织,而一叶之秋是头号杀手,成名多年,因其单打独斗未尝一败,又被人称为“斗神”。他平日里惯用长枪,但王杰希见识过他其他兵器上的造诣。此人性情狂放无忌,当初王杰希这个“大眼”的名号,便是在与他对阵之被胡乱喊出来的。

王杰希心中生疑,却未敢确定,只因江湖中一叶之秋的踪迹并未消失。叶秋不就是一叶之秋,可又如何多了个君莫笑?此间关系他也想不通透,便想着先将人请上山来。

他递了几次邀请帖,都未有回音,只好在君莫笑路过微草时派人拦他。哪料亲卫弟子尽数出动,也未能得手。再听得众人详说打斗情形,他已是确信无疑,这个君莫笑就是叶秋。若叶秋果真是叛出嘉世,如能说得他改助微草,那真是再好不过。

第二日有弟子回报说见君莫笑深夜潜进了山下树林,他便亲自守在林外会他。君莫笑果然就是叶秋,二人照面打了一场,结果自然不必说。任由王杰希如何劝说,叶秋仍是不愿入微草,他哈哈大笑:“我可不愿替你管教那一群徒弟,教一个半个的还马马虎虎。”

王杰希不知所云,只见他衣袖如翅膀般振起,倏然一跃便蹿出了密林,胯下的玉狮子在夜间如同飞驰的月光。

 

而乔一帆自从得到《百鬼之刃》,每日当值结束都会偷偷找个隐蔽角落,练上一阵刀法,直到月色越来越稀薄,日光渐渐照亮每个角落。

由于长刀不便挟带,也难以掩藏,他仍是用那把小巧的梅花匕。遇到艰涩难懂之处,他也不焦躁气馁,只静心揣摩。

久而久之,一套刀法耍得越来越圆顺,那册子上的功夫他已修得七八成。

 

(拾)

 

“叶秋虽然武艺高强,但他的对头是昔日的老东家嘉世。嘉世这几年虽有没落之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它仍是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组织。目前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此去凶险万分。”王杰希双眼大小不一,却如光如电。

“正是因为如此,弟子才想前去助他一臂之力。”乔一帆抬起头,目光坚决,光华万千。

“我再问一次,你可想好了?”

“弟子想好了,死生无悔。”他的声音宏亮而坦荡。

“那好。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微草的弟子。”王杰希缓缓背过身,他看不见,却听得见身后人伏在地上叩拜的动静,如庄中每日晨时敲起的鼓声。

乔一帆再抬头时望见偏门处跑过一个身影,速度太快,看不真切。是高英杰么?他并不确定。直到他踏出庄门,一路回头张望,也没等到高英杰来送别。

但,既然是兄弟,将来定会再次相见。乔一帆想了想,松开眉,又笑了。

……

 

乔一帆下了山,臂上挎着个包袱,里头放了一柄新铸的长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他站在岸边等去杭州的船。旭日从东面升起,月亮还未落下,两者的光辉交相投影在水中。江上无澜,晨雾袅袅中一桅轻舟缓缓驶来。

 

这正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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