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馆

一个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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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叶】群星闪耀(二)

韩文清驾驶着大漠孤烟,飞行在漆黑的夜空里,除了音调高低不同的系统音和偶尔从联盟传回来的广播,机舱里没有其他的声音。作为特殊兵种,他们的任务有时要跨越半个地球,日复一日的飞行,没有同伴的路途漫长而枯燥,白天稍好一些,能看到云海和灿烂的日光,光明总能振奋人心,夜晚则有些糟糕,不但滋生睡意,还容易引来愁绪,即使是驾龄很长的飞行员也难以幸免。

驾驶室里是不允许喝酒的,但有些人还是会偷偷喝上一点,来缓解这令人发疯的无聊,只要不喝醉影响机甲接驳,联盟对这种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人会准备几本有声小说或是复古评书,营造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的氛围。

韩文清是个在飞行途中连音乐都不听的男人,他习惯注视前方,尽管前方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那些浓墨一样的夜色,仿佛深不见底,却终将由浓转淡,由淡变无,曙光从天边浮起,云层被镶上金边,光明和新一天来临。有人认为这是他性格中的严谨和一丝不苟,令他显得比其他同龄队员更沉稳,反过来也有人笑他古板无趣,过于克制,不懂自我调节,准确来说,这样说韩文清的人只有叶修。他和韩文清曾经是模拟训练的对手,也作为搭档共同执行过任务,他们的交集不少,但如果你说他们是朋友,联盟的人一定都会哈哈大笑,因为朋友看对方的眼神总是温和无害,不像他们,遇见对方时眼底全是火花和暗涌。


机体忽然发生了剧烈的晃动,毫无预警,韩文清下意识以为是遇到了突如其来的气流,准备采取回避措施,雷达探测仪上却没有任何显示,不是气流。仪表盘上的指针大幅摇摆,像失去了方向的罗盘,他眉头一拧,立刻启动了手动系统,企图稳住机身,却遭遇了一股巨大的阻力。

初代机甲都是人形,到第二代已经兼备飞行形态,虽然同样是靠驾驶员的神经元控制,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精神的压力,飞行时的连接等级只需要设置为中级,共感弱一些,足够进行简单操作。韩文清一时无发生作出准确判断,只知道这股阻力从下而来,似乎想要将他们从天空拉回地面。飞行器并未熄火,能源充足,却停在原处无法前行,这是他驾驶机甲十年中从未遇过的状况。

一根巨大的藤条忽然打在前挡风玻璃上,传来啪的一声闷响,这种玻璃是由特殊符合材料制作而成,在不影响透光度的前提下最大化提升了硬度和承压能力,虽然没有损伤,但是由响声可知刚才那一下的击打力度非同一般。韩文清愣住,这是一万五千米的高空,哪里来的植物能穿云而入?难道是自己过于疲累而产生了幻觉。他还在诧异,越来越多的藤蔓出现在前方的视野里,向四面八方快速伸展,大漠孤烟仿佛变成了一株爬藤架。

韩文清调出飞行器下方的摄像头,发现缠住他的居然是一棵大树……那些藤条像是朝天生长的头发,在空中招摇摆动,又像是干枯的触手,细而坚韧,灵活又充满力量,将大漠孤烟卷在了半空。韩文清听说过在亚马逊丛林深处有一种食人树,高逾十米,依靠藤条捕捉猎物,轻而易举就能举起两头成年美洲狮,再用分泌出的汁液将食物溶解吸收。如果袭击韩文清的是棵树,即便长在高峰之上,自身也有万米之高,这根本是玄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怪物。

虽然只是中级连接,但是韩文清还是感觉到大漠孤烟身上的藤条越缠越密,越勒越紧,令他胸口发痛,渐渐喘不上气。他心中骂了一句见鬼,已经不再去想眼前所见是否合理,只是集中精力将推进器的动力调到最大。指针瞬间摆到最右侧,韩文清感到一股猛然向前的冲力,大漠孤烟的机身发出一阵抖动,正奋力摆脱这些不可思议的空中藤蔓。身上的挤压感似乎有了一些松动,他松了一口气,但不敢大意,继续专注与大漠孤烟的连接。

忽然大脑像被钝斧劈开,眼前猛然一黑,要不是被藤蔓裹住,韩文清一定已经痛得跳离座位。摄像画面上那些藤条的顶部如花朵绽开,变成千万条细密的尖针,闪着诡异的光,令人想起毒蛇猩红的信。它们像勘探队使用的钻头一样往大漠孤烟的机体里钻,一些折断,很快又生出新的。除非和机甲相同材质,甚至更加坚硬,不然根本不可能对大漠孤烟产生损伤,然而韩文清此时大脑中的痛感却如此真实。人与机甲接驳后的行动力被放大,相应的痛感也会被放大,他被锁链一样的藤条束缚得无法动弹,大脑里的痛感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压迫他全身的神经,像是要将他的每个细胞都刺破,将他的意识逼出躯壳。

韩文清全身血液涌上头顶,整张面皮连带脖子都涨得得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不住跳动,下一秒就要破皮而出。他仿佛被困孤城,驾驶舱就是他的王座,然而四面楚歌,无路可退。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坐上电椅的死囚,他情愿被一颗炮弹集中炸毁一条手臂,也不愿遭受这样毫无尊严的折磨,屈辱比痛苦更令他难以承受。

因为神经压迫,他的眼球已经向外鼓出,眼眶欲裂,后槽牙也被咬得咯咯作响,这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此时却是比战场上的枪炮声更恐怖的声音。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各种色块,像海洋馆里斑斓的热带鱼,游动时翻起刺眼的白光,它们层层叠叠,封阻了他的全部视线。韩文清像溺水的人一样张着嘴喘气,他的四肢已经麻痹,只有意识还在强迫自己寻求生机,几乎被这样的痛感吞噬。在神经崩溃之间,他找到了这些色块律动的规律。


韩文清怒吼一声,把指令从空隙中传递出去,这是他惟一的机会。系统收到指令,机身下方面板向两侧打开,露出七个黑漆漆的炮口。两千摄氏度的高温火焰喷发出来,发出愤怒的白光,如果此时正好有人在仰观天幕,可以看见云层后方有光亮转瞬即逝,好似流星,实际上这道光强足以令近距离观看的人双目失明。

炮口下的藤条瞬间化为黑灰,断裂的部分吃痛,卷曲着向后退缩,韩文清感觉身上一松,他知道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继续加大推进系统的动力,机身颤动得更加剧烈,仿佛随时要散架一般,在巨大的冲力下我,大漠孤烟从这棵奇诡大树的掌控中成功逃脱。

然而机身却已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朝着漆黑的大地俯冲下去。韩文清想要减速,却发现刚才的加速超过了动力系统能够承受的范围,发动机出了问题,已经无法通过反向力来减速,他迅速开启减速板,但是制动效果不是太好,大漠孤烟像一只发现目标后不管不顾的猎鹰,令韩文清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巨大风阻。他的视线里出现了稀疏的亮光,像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漆黑的湖泊,那里是一个城镇。

机舱里有备用降落伞,现在开始动作,他还来得及跳机,然而他没有去碰降落伞包,他的目光里映着灯火,大脑中强烈的痛感还没有平复,千丝万缕地抽痛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眼前惊险的情形,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汗,额头有汗珠顺着鼻翼流下来。此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做最后的努力,让大漠孤烟远离下方的城镇。

当大漠孤烟像一颗流星从城镇的上方掠过,韩文清屏住了呼吸,他清楚感觉到这一刻的后怕,甚至比被怪树缠住时更强烈。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到丝毫喜悦,大漠孤烟已经一头栽进了山坳里,那一刻粉身碎骨的痛感令韩文清彻底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逐渐恢复了知觉,坠机的痛感被放大,这具躯干仿佛已经不归他所有,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鼻翼间也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然而嗅觉也迟钝得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他睁开眼,机舱里一片漆黑,仪表盘上的灯也不亮了,不知道大漠孤烟的损伤程度如何。

好在痛归痛,韩文清的身上并没有实质的物理损伤,这身经过特别设计并由特殊材料制作的防护服使得他的五脏六腑没有移位,也很好地护住了他的四肢关节,他终于能够挪动四肢,艰难地爬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检查大漠孤烟的损伤,他对它太过熟悉,就算闭着眼也能能分辨所有的按键位置,然而任由他怎么调试,大漠孤烟都无法被启动,看起来像是中央电路系统出了故障。

韩文清只好暂时放弃,他从裂开的门缝里钻出机舱,发现外面仍然是夜晚,只是不知和自己坠落那天是否是同一日期。他原地站了一会儿,适应了夜色,渐渐能够分辨四下物体的轮廓。他站在漆黑的山坳里,四面山崖高耸,嶙峋的石块像攀附在峭壁上的怪物,低头俯瞰他们,仿佛随时会跳下来,这个地形令他想起了一张对战地图。

韩文清又绕到前方,大漠孤烟以一个角度俯冲,有四分之一埋进了地底,头部都被撞得变了形,简直惨不忍睹。回忆它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岁月,韩文清无比心痛。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坐标,只记得从怪树挣脱后一直偏离航道向西,头顶视野有限,是和山壁形如一色的天。

他坐在大漠孤烟的身旁,忽然想到六年前被困奥玛尔山,那时大雪封山,有如绝境,他喝了半个月的雪水充饥,挨到了救援队的到来,这一次自己也可以挺过去吧。这一夜他两度徘徊生死之门,精神和肉体过于紧绷,令他睡意昏沉,他靠着大漠孤烟冰冷的外壳睡了过去。


唤醒他的是月亮,很大很圆的月亮,不偏不倚出现在山壁之间,盈盈发亮,光晕柔和。月光晃得大漠孤烟的外壳银闪闪,仿佛用魔法令它恢复了动力。韩文清感到身上一阵暖洋洋,他视野朦胧,为这高天之月心折,这个时代连星星都很少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瞳孔聚焦,那月亮却远了,变成了天花板上造型扁平的吸顶灯,十分乏味,连带着光线也刺眼起来。

韩文清条件反射地侧过头去,他发现自己不在荒山里,身旁也没有大漠孤烟,眼中的家具和摆设再熟悉不过,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像是做了一场梦,异常荒诞却又如此真实的梦,他的四肢无力,脑中残留的痛感更加清晰,那种疯狂撕扯和挤压的痛感。他动了动发麻的胳膊,手背连着的输液管跟着晃了两下,床头支架上挂着的吊瓶里还剩下大概三分之一的液体,韩文清视力好,看清瓶身标签上写的是营养液,当人陷入昏迷无法进食,或是有食道吞咽障碍,一般会通过营养液来输送身体的必需成分。

韩文清瞪着吊瓶看了整整一分钟,根本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像被闸门切断的的洪水,回音汹涌,却寻不到源头。唯一捕捉到的碎片是他接到联盟指派的夜间飞行任务,去哪里想不起来,怎么返回地面的也毫无头绪,至于为什么会陷入昏迷更是令他费解,总不会真是在云海中被大树袭击,造成差点人机双亡吧……

如果把这个梦告诉叶修,他大概会笑嘻嘻地让韩文清去给《午夜怪谈》投稿,那是一档专做灵异和猎奇题材的专栏,挖掘世界各地的奇人怪事,虽然被曝光了很多都是人为打造的噱头,但观众还是看得津津有味,韩文清想象了一下叶修的表情,觉得还是别告诉他为妙。


既然是躺在自己的房间输液而不是重症病房,就代表身体没有大碍,等到四肢里的麻木感过去,韩文清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坐了起来。挂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两点,他的房间里开着灯,大概是护工之前来给他换输液瓶,走时忘记关了,对比之下,窗外却像是六点钟的黄昏,阴沉灰暗,韩文清走到窗前,有些惊讶,外面竟是在下雪。

地球上已有半数国家进入工业化时代,大气污染严重,全球变暖,北部地区已经几年不见降雪,南方三月飞雪更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工业污染再加上这几年战争的缘故,雪花已经不是晶莹剔透的白色,而是泛着青灰,基地的道路都被覆盖住了,没有人顶着大雪在外走动,两侧的杉树像勤恳执勤的哨兵,四季常青的顶部压着厚重的雪花,像戴着厚实的毛呢帽子。看样子这雪下了不止一天,大面积的积雪非但没有银装素裹的洁净感,反而令视野显得污秽。

韩文清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营养液提供了能量,却改变不了肠胃的自然反应,久违的饥饿感袭来,肚子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幽怨,他决定先照顾一下自己的胃,此时的他有种自己能吃下一头牛的错觉。他从柜子里拿出冬装制服和帽子,换好下楼,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拿了去机甲仓库的门禁卡,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不安。这个时间的餐厅里人影寥寥,但是食物并没有停止供应,只是菜品更换的频率比中午低了一些。

住在这里的人,连作息都谈不上稳定,何况三餐,只要不是风雪天和雷暴天,随时都可能有人要出任务,也随时可能有人从远方返航。所以这里的餐厅是二十四小时运营,灯光从不熄灭,有不少队员戏称它的本质更像是海拔五千米的一座哨塔。


韩文清吃了一块牛排、一碗虾仁炒饭、一盘蔬菜沙拉和四片培根,将饥饿从腹部将饥饿从腹部驱逐出境,同时头脑里的浆糊也被一杯热牛奶稀释开了。食堂东墙上挂的电子日历显示今天是三月二十七号,星期二,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和叶修每个月的第四个周二都会进行一场模拟对战,这已经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如果其中一个出任务无法返程,也会提前通知另一方。

想到与叶修的对战,韩文清觉得精神一振,刚醒来就有事做,身上的无力感一扫而空,连水果都没吃,匆匆将餐盘放回回收处便直奔机甲仓库而去。他通过餐厅后的连廊来到机甲仓库,刷过大门门禁,又通过两处口令验证处,霸图的库门缓缓打开。

四排高大的机甲排列整齐,黑与红的配色显得很有活力,又充满威慑感,这些钢铁巨人虽然一动不动,却像有生命的士兵,坚守阵地,等待着搭档随时召唤自己。仓库里没有其他人,韩文清的脚步声在庞大的空间里甚至产生了回音,身材魁梧的他走到大漠孤烟的身旁,才到它膝盖那么高,大概是刚刚经过维护,它的周围是一股机油的味道。

见它全身完好,头盔闪闪发亮,又想到梦境中它严重损伤的模样,韩文清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拍拍它的脚踝,像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和一个老伙计打招呼。


神经感应装置是人类科学史上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发明,它把人体神经与冰冷的机械连接到一起,将采集到的人脑电波转化为数字信号,再通过指令系统对机体进行实时操控。这种技术减少了传统方式上的操作失误,驾驶员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这庞然大物的行为,像使用自己的四肢。驾驶员与机甲接驳的时间越长,系统采集到的数据越多,反馈时间就越短,人与机甲的同步率就越高。

每个被选入机甲部队的队员都会领到一台属于自己的机甲,为了最大化作战效率,每台机甲的属性和装备都是根据驾驶员的个人特点量身打造,联盟里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台机甲,除非驾驶员死亡,又或是机甲损伤到无法修复,否则不可能重新匹配。大漠孤烟与韩文清并肩作战十年,可以说它是韩文清军旅生涯中的第一个朋友,它熟悉他的身体活动规律,把他的每个神经末梢信号都储存在数据库里。韩文清有一百个理由相信,是它在飞行途中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异常,及时启动了自动驾驶功能,把自己送回了基地。

韩文清换好驾驶服,在中央控制台上输入口令,大漠孤烟右侧缓缓降下了升降梯。他乘着梯子进入驾驶舱,完成指纹和虹膜双重验证后,中控台系统启动,驾驶舱亮起绿色灯光。

韩文清连接好四肢和头部的接驳装置,按下了连接,一股强烈的痛感袭来,令韩文清瞳孔骤缩,不由自主捏紧了双拳。新人驾驶员身上比较容易出现排斥反应,以韩文清的驾龄,这种现象是不应该出现的。这种不正常的痛感转瞬即逝,系统音提示他连接成功,这时候如果分神很容易使连接中断,韩文清暂时放下了心中疑问,调整好心态接入对战系统。


联盟的模拟对战系统里有二百三十六张地图,有陆地也有海图,持续更新中。韩文清驾轻就熟找到一线峡谷,点击载入,这张地图非常经典,他和叶修用过这张图打过无数遍对战,依旧乐此不疲,除非出新地图,一线峡谷已经是他们的默认首选。

峡谷坐落在荒漠中,山壁之间空间狭小,还有不少凸出的石块,最狭窄之处仅容机甲侧身通过,角度控制不好的话很容易撞上山壁或是被卡住,非常考验驾驶员的判断力和操作。而峡谷后方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不但适合飞行机甲练习追击,也很适合人形机甲正面打斗。韩文清的大漠孤烟是联盟质量最大的机甲,而叶修的一叶之秋属于轻量型,这说明两人的作战风格完全不同,一个偏向正面打击,另一个则是走灵活迂回的路线。在这张地图上,两人的机会是均等的,关键在于谁能掌握作战节奏,将自身优势最大化。

地图成功加载,韩文清的视野变换,进入一个虚拟世界。大漠孤烟出现在一线峡谷的入口。沙地像一块铺开的丝绸,平滑柔顺,又像是布满了金沙的河流,随着韩文清视角转动而反射出不一样的光斑。峡谷两侧山峡相连,奇峰耸立,大漠孤烟身高二十五米,远观依旧觉得磅礴壮美。系统的拟真感很强,色彩还原,场景逼真,令人仿佛置身其中。叶修曾多次开玩笑说,等到战争结束,刀枪入库,联盟可以把这些地图转卖给游戏公司,开发这个系统的工程师也能找到事业的第二春。

韩文清操纵着大漠孤烟朝峡谷走去,机甲沉重的身体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痕迹,像大海怪的脚印。越靠近峡谷,笼罩在头顶的阴影越重,越低,像包裹着雨水的沉甸甸的乌云,令人感觉压抑。

韩文清在入口处停顿了一下,虽然身后只有大漠孤烟留下的痕迹,但是他无法由此判断叶修是否在地图中。除了优秀的正面格斗技巧,叶修还非常擅长侦查和反侦察,令韩文清不敢大意。他小心翼翼地走入峡谷,里面光线不太好,道路曲折如蛇,两侧山壁呈赭色,纹理清晰可见,层层叠叠好似树木的年轮,这是石壁的年轮,是千百年来风沙侵袭留下的痕迹。


韩文清一边走一边留意一叶之秋可能的藏身之处。两人当年变成搭档对手,第二次对战选图就是一线峡谷。那时一线峡谷是张新地图,两人都是第一次加载,刚进地图为风光所吸引,却没料到谷内地势险要,深邃莫测,在谷中擦来撞去,四处碰壁,谁也没捡到便宜。走到峡谷尽头,大漠孤烟猛地将一叶之秋拖入沙地,他的质量比一叶之秋略大,正面硬碰硬的情况下一叶之秋不是对手,对打时便以防守居多,大漠孤烟抢先占据了主导地位。

但叶修既然是大魔王,自然不是任人宰割之徒,一叶之秋被击倒在地后忽然出人意表地开了滑翔翼,顺着摔倒的姿势滑出二十来米。韩文清愣住,操纵大漠孤烟追上时一叶之秋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他不知道叶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不是被动角色,向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毫无犹豫地就操纵着机甲重入峡谷。

然而他在峡谷内来回搜寻两遍也没见到一叶之秋的影子,峡谷上方宽不盈米,头顶只有一线天色,庞大的机甲是肯定飞不出去的。他完全没想到叶修利用了峡谷内外的光差和反射原理,把自己藏在了入口处的视线死角。就在大漠孤烟转身走出峡谷那一刻,一叶之秋在他身后从天而降,他忍了许久的笑声也终于嚣张地爆发出来。

韩文清一惊,大漠孤烟身体疾转,避开两枚火箭炮,下一秒却被剧烈的冲击波掀翻出去。他的身躯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地后几乎被整个埋进沙里,四周黄沙滚动如同巨浪汹涌。

为了保护驾驶员的神经,对战系统设定的连接等级是最低级,痛感只有战斗时的百分之二十。尽管机甲的外壳非常坚硬,再加上还有驾驶服的保护,但韩文清仍然感觉胸口被震得发痛,甚至有种肋骨断掉的错觉,一时爬不起来。没有遮蔽的天空非常刺眼,太阳的光强仿佛能灼伤人的皮肤。

一叶之秋走过来,它高大的身躯为大漠孤烟挡住了阳光,韩文清却觉得它的轮廓闪烁着的银光比太阳还刺眼。它朝大漠孤烟伸出一只手,大漠孤烟却一动不动,并不承情。被对方反败为胜,韩文清很不甘心,他直觉对方的行为不够磊落,作为败方却又无言以对,令他胸中纳有一股闷气。

“战场上本来就是这样,敌人不会坐在原地等你的子弹上膛。”半晌后叶修仿佛看穿韩文清的心思,他收敛了笑意,以极其少见的严肃腔调说。

抽烟的人嗓子多少有些沙哑,他的本音却富有金属质感,两种特质组合在一起极为特别,令人过耳难忘。韩文清原本心中有气,听他说完却悄然放开了紧握的拳,血热刚强的他在作战时从来只想着攻击,很少会留神到敌人的陷阱和诡计,他一往无前冲锋陷阵,尝过甜头,也吃过亏,模拟系统里输了还能重来,现实战场中却可能是从此坠入无间。叶修的话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某种误区,但是他并不想对刚刚打倒自己的对手表示赞同,只好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却终于将手搭上了对方的。

一叶之秋一把将大漠孤烟拉起,叶修语调一转,与他开启了玩笑:“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我们的目的是取胜,又不是去捐躯。”

由小而见大,从此韩文清在战场上多了一分谨慎,这分谨慎没有改变他强硬的作战风格,而是填补了他以往缺失的防御,也令他的进攻更加严密。模拟对战的目的达到了,他与叶修交手的次数越多,就越熟悉对方的招数,也越了解自身的薄弱处,在不断查漏补缺的过程后两人之间越来越难分伯仲,见招拆招如同家常便饭,甚至常常能够预判对方的动作和作战思路。

叶修有没有从韩文清身上受益过?这个回答也是一定的。如果说对韩文清的身体机能了如指掌的是大漠孤烟,那么他身边最了解他思维方式的人,非叶修莫属。


韩文清开了红外目镜,右肩的火焰喷射装置蓄势待发,但是上下搜索也没发现一叶之秋的踪迹,他操纵着大漠孤烟沿原路返回,心想也许叶修还没来,不如回到入口处等他。他站在地图入口,索性坐在沙地上,正对峡谷。他与叶修每次一进地图就拳脚相向,打得天昏地暗风沙乱舞,又或是全身戒备小心提防,以至于他从来没有好好欣赏过这个峡谷里的景色。

韩文清心里陡然一动,操纵着大漠孤烟站起来,又发动了动力装置,两蓬幽蓝火光在脚下燃起,推动着大漠孤烟腾空飞起。他一口气跃上山巅,高处的视野完全不同,豁然开朗,令人身心舒展。他透过大漠孤烟的双眼,看到脚下雄奇险丽的山崖、天边绯红的落日和一望无际的沙海。

太阳极圆,有着异常清晰的轮廓,望着便有种不真实的摄人心魄感。金灿灿的沙海被风吹过,也留下波浪一样的涟漪,明暗起伏中有种能埋藏一切的温柔。一线峡谷曾经是个举世闻名的景点,这里有全世界最美丽的沙海和日落,许多人跋涉千里而来,与恋人站在山崖上拥吻祷告,风会把他们的愿望告诉太阳神。

可惜这一切已经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了,萨斯星人入侵地球三个月后,将这里炸成了平地,昔日峡谷变作一堆坍塌的丑陋山石,沙海仍在,飓风袭来,却无山壁相和,也再无登高祈愿。这样辽阔壮丽的景色从此只存在于前人的回忆,和联盟对战系统的数据库中。

韩文清知道,像这样的地方,一线峡谷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站在山顶,内心翻滚如潮。时间是仪表盘上变化的数字,不断向未来推进,然而这里的山崖却亘古不变,落日溶金的天色成为永恒。


韩文清从地图里退出,包围他的拟真场景渐渐淡去,视野回到现实。这一次没有战斗,他却感觉消耗很大,像有什么沉甸甸的压在他胸口。他关掉了灯光,驾驶舱里只余信号灯在闪烁,他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自己的呼吸,不知为什么有些烦躁,又想起失约的叶修来。叶修不是无故失约的人,自己返回基地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大概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

除了霸图的队员,就属叶修与韩文清来往最密切,霸图和嘉世今年没有共同出过任务,二人又各有职责在身,除了冯将军主持的例会和夜晚的集体时间,单独碰面的机会极少,即便在食堂遇见也常常是一个人刚进来另一个却收了盘子要走,彼此点一点头便擦肩而过,说起来好笑,两人最常碰面的地方居然是在模拟地图中。

上星期他从冯将军的办公室出来,已是夜晚十点多,他习惯性地从礼堂后面的小径走,路过时瞥见西边烟亭里有一点火光,他便多看了两眼,借着微稀的路灯认出那个背影是叶修。叶修上身穿一件旧夹克,下身是联盟统一发的工装裤,他佝着身子,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夹着香烟,他的身旁是缭绕的烟气,脚下扔了七八只烟蒂。

有些人抽烟解闷,有些人借酒浇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酒精能够麻痹人的神经和意识,对于依靠神经来与机甲建立交流的驾驶员来说无疑是大禁忌,在任务途中虽然管制不严,但是在基地是全面禁酒的。香烟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损中枢神经,但是比酒精的负面影响小得多,大家都知道机甲部队的任务重,从身体到精神的压力都远非常人所能负荷,如果连香烟都被禁掉,有些太不近人情,所以只限制了每人每月可领的烟草数,以及禁止在室内和易燃物堆积处吸烟。

韩文清自己不吸烟,但他知道叶修是个老烟枪,照他自己玩笑的话说一天不抽烟就浑身难受,但是他抽归抽,却一直很克制,他抽烟就像其他人每天摄取定量的盐分而已。韩文清常常见他抽烟,却从没见他抽得这样凶,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叶修却像在想什么入了神,并没有察觉身旁多了个人。

韩文清侧过头,见他正眯着眼,一动不动,对着漆黑的大山吞云吐雾,光在他的脸上打出一片阴影,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韩文清也没说话,就那么站在他身旁,对面是茫茫然一片鸦黑,群山起伏的轮廓隐匿在夜色中,像一只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地动山摇地咆哮,夜晚令风景变得陌生,也让身旁的人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叶修终于神游归来,发现身旁多了个人,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人是不但不抽烟甚至闻到烟味还会皱眉的韩文清。他冲韩文清晃动了一下手中的烟盒:“你怎么在这里?来一根?”

韩文清没接,只是摇摇头。

叶修的眼底都是血丝,像是一宿没睡,他大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颓唐模样,唇角还挂着习惯性的微笑。片刻后他耸了耸肩,故作潇洒把烟盒塞进裤兜:“不抽烟你在这里干什么?我不知道你喜欢闻二手烟的。”

这句话冷言冷语,是十足的赶客意味了,换作其他人恐怕立刻掉头走人。韩文清却不受他所激,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抬手拍了拍叶修的肩。他知道像叶修这种人,如果他不愿说,即便是严刑拷打也撬不开他的口。

他转身要走,叶修却又喊住他:“老韩。”

韩文清停步,侧过半身道:“怎么?”他见叶修的喉头滚动,欲言又止,眼神说不出的古怪,韩文清第一次发现他的瞳色这么深。

叶修却忽然弯腰大声咳了起来,大概是被自己的烟气呛住了,咳得有些厉害。韩文清有些哭笑不得,从他手里接过香烟,在他背上拍了几下:“早就说让你少抽点,不听?”

叶修一边咳,还一边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咳……没事,咳咳死不了……”

等到叶修的咳嗽平复下来,他转向远处的重重山影,抬了抬下巴说:“你有没有想过,黑暗的背后是什么。”

韩文清愣了一下,叶修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在问你今天早上吃了什么,烟气隔开了他的脸,像清晨高山上的浓雾,遮住了他的五官和表情,只有声音传递出来,有种不真实感。

韩文清没说话,他走到叶修身旁,与他肩并肩站着,也望向那迷障一样的夜色,那里漆黑一团,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有,黑色是包含一切可能的颜色。而在天幕尽头隐隐有一颗星,它藏在厚重的大气层后面,发出若有似无的光。

良久后韩文清说:“我没想过黑暗的背后是什么,我只想知道黑暗的前面是什么。”

叶修对这个回答有些惊讶,诶了一声,有些若有所思:“如果前面还是黑暗的话,你会继续往前走吗?”

韩文清的眉毛动了动,他把从叶修手里接来的那只烟塞进嘴里,用力吸了一口,又学着叶修的模样从鼻子里吐出些烟气来:“你说呢?”

白色的烟雾在二人之间散开,叶修吃了一惊:“等等,你居然会抽烟?我怎么不知道?”

韩文清手中的烟头烧得通红,他垂手弹了弹烟灰,微微抬起眼说:“很奇怪吗?会抽不代表要抽。”

叶修盯着韩文清的脸看了半天,像是要从他的眼睛里寻找些什么,最后摇摇头笑道:“我曾经觉得,比起军人,你更像个僧人,不抽烟,也不喝酒,只管撞钟念经。”

韩文清一本正经地反驳:“你错了,僧人无欲无求,我不是。”

叶修哈哈笑起来:“你说的对,任何事物都可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韩文清反问:“那你呢?”

叶修说:“我什么?”

韩文清说:“你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吗?”

叶修夸张地说:“当然。我可以告诉你个秘密,联盟里关于我一杯倒的传言是假的,把你们整个霸图的人都喊来也放不倒我。”

韩文清当然不信,但不知为何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吗?将来不用驾驶机甲的时候,希望能有机会还原一下这件事的事实真相。”

叶修“嗯”了一声,有些感慨:“不再驾驶机甲的将来。”

韩文清望着他,平静地说:“那一天会到来的。”

叶修说:“为什么感觉你总是一幅志在必得的样子?”

韩文清摇摇头:“我只对我相信的充满自信。”

叶修笑了,不是习惯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他从韩文清手中夺回烟,零星火光映在他眼底,仿佛变成了能焚烧万物的滔天大火,韩文清感觉这一刻的他又变得有些不一样。叶修吸了两口烟发现已经快烧到烟屁股,有些无语,情不自禁想伸手进裤兜再拿一只,犹豫了一下又放下,反手把烟碾灭在石柱上,蹲下去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临走时他重重拍了韩文清的肩膀,韩文清几乎要怀疑他用上了毕生的力气,差点忍不住龇牙,擦肩而过时正想以牙还牙,他听见叶修说:“除了通过黑夜的道路,人类不能到达黎明。”

韩文清心中激荡,又惊又喜:“你……”话没说完,叶修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二天韩文清接到了联盟指派的飞行任务,启程前他站在偌大停机坪上,又望见黑暗中那颗虚无缥缈的星,虽然看得不真切,他仍然在心里赞美了它。


*鞭打自己,让我一个一个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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